如果他有呼吸的话,一定会屏住呼吸的。经过神经元内三十五点六毫秒的短暂传输,他大声道:“‘爱情’这个参数是关键!”
“你也看出来了。”她皱了皱眉,轻声说着。不知为什么,她这时的一皱眉让他突然象发生了能量泄漏一样,浑身都是一麻,到处都充满了第一级的喜悦模式和第五级的惊愕模式,还有天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两天他已经习惯了那么多新模式的,如果仍然回到只有正常、喜悦、惊愕三种模式下,只怕他反而会不习惯。她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指着笔记本道:“正反面的字迹中,‘爱情’这个语言常数出现了两次,‘爱’这个语言元素出现了三次,的确是最为重要的。可以说,只要能够清楚解释‘爱’这个元素,就能够解开整个迷底了。事实上,那些石块一共有五百七十七块,共有语言元素三万多个,而‘爱’这个元素在其中出现率竟然高达百分之十一,真令人费解。”
他点了点头,道:“‘杨枫’我倾向于是一个语言常数,并且是一个按照姓氏命名法取的姓名。刘小姐……”
“叫我小念吧。他们这样叫我。”
他的反应仍然有点慢,也许这两天储存的新东西太多了。他重复了一遍:“小念?”
“是的,庚辰36722。”
他笑了:“你也叫我阿辰吧,他们也是这样叫我的。”
他有礼貌地笑着。按照喜悦模式,现在应该表达六到七级的喜悦才不会有失礼仪,但他心中的喜悦却象开闸的洪水一样喷礴而出,似乎已经浸透了他整个身体。
“好的,阿辰,你该付钱了吧。”她抿了抿嘴,笑容象一朵花一样绽放。“你不会连这么一客生物人的饭都请不起吧?”
他拼命收束着正在急剧膨胀的喜悦模式,突然,内存中象炸开一个火球,他慢慢地说:“你的笑象花朵绽放,开在没有人的地方。”
“你说什么?”她的笑容淡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费解的话来,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我的内存中堆栈似乎有些溢出……”
“不是,很好听啊,‘你的笑象花朵绽放,开在没有人的地方。’真美。”
他感到了第三级的惊愕模式:“奇怪,是我说的?真奇怪。”说到第二个‘奇怪’时,惊愕模式马上上升到了第二级。这两句话他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但他明明还记得说出这两句话时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让人懒洋洋的感觉,好像身体忽然间变得轻如无物,成了一团烟,正向天空中扩散。
“谢谢你。”她的脸突然变得红了,“谢谢你的赞美。有时,我觉得你好象不象是电子人。”
那是赞美么?现在他有一种近似于惊愕的模式——那叫惶惑。他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赞美,但既然她这样说了,多半就是,而且那时他沉浸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之中。这种感情该叫什么?不是喜悦,不是惊愕,倒有点哀伤,又有些别的。他不知道那到底是种什么感情,虽然让他觉得难受,却又无比地美好。
真是矛盾。这到底是种什么感情?他道:“电子人和生物人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么?我可没有法律严禁的种族歧视的。”
她突然有些不安,站起身,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天的确是晚了。现在正是春季,黄昏不知不觉就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雨点细细碎碎,若有若无地洒在人的头上。他走在她身边,没有说什么。
“多好的黄昏。”她忽然叹了口气,“这样下雨的黄昏,都不愿意想一切事。”
不想一切事,是电源关闭的结果。不过他知道生物人不象自己一样需要关闭电源,也没说什么。前面是一个出租飞车的停靠站点,她站住了,道:“阿辰,谢谢你了,这两天多亏你的帮助。”
他道:“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可是他实在不愿意这样和她分手,似乎,他盼望着能永远这样走在她身边,慢慢地走着……
她突然抬起头,睁大了眼,道:“哎呀,你看!”
前面是一座桥。这是一座极其古老的桥,已经不能行走,早就成为这个城市中的一件文物。在桥头,立着一块方形的石块,上面刻着几行字。
那是这个城市中最大的谜,虽然那些字人人都认识,仍从来没有人破译出真正的含意。他也站住了,看着那块石块慢慢念着:“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
虽然没有“爱”字,却有两个“情”啊。在这里,这个语言元素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四句话和在上海大陆架发现的那四句难道有什么联系?除了同样费解,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相似性了。他笑了笑。太远了,空间距离上千公里,时间距离大约数千年,怎么可能一样的呢?可是他慢慢咀嚼着这几句话,却觉得的确有些类似。“从来只有情难尽”,和“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春水”,似乎有着什么联系。
“‘爱情’这种感情,一定是非常特殊的,保质期很短,马上会消失……”他顺口说着,她却叫道:“春水!”
她的话里带着无比的喜悦。他抬起头,看到了桥下的河。河水蜿蜿蜒蜒,映着河两岸人家的灯火,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细雨打在水面上,击起了无数细密的波纹,而那种波纹也让人感到那该是无比柔软的。
“原来,春天的水真的不一样啊,阿辰,你看!”
她兴奋地指着河水。但他实在看不出河水有什么不同,都是H2O,和夏天、秋天、冬天的水没什么不同,除了温度和杂质。但他不想说这些,只是点点头,道:“真美。”
“是啊。”她没有省悟到这是她说过的话,眼睛里仍然满溢着喜悦,“多美的水,温柔得就象眼波,那么缓缓地流过去。阿辰,我好象有点明白那第一句话的意思了。”
她的喜悦似乎也会感染,他感到自己也渐渐进入了喜悦模式——不,更确切地说,是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了。他低声道:“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着,但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原来这就叫爱情……”
他的中央处理器里又象爆发出一个白色的炽热火球,这使得他浑身都开始发热。原来这就叫爱情……就叫爱情么?他突然间发现,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正可以用这个语言常数来命名。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只是感到无比的喜悦又感到无比痛苦,再加上无比哀伤的感觉。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应当追忆么
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
在他的内存最隐密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储存进去的这几句话开始流淌出来。缓缓的,象一江春水……
她还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说着:“怪不得要刻在石头上,‘爱情’这种感情的确是非常奇怪的,最难忘记又最容易忘记。也许,刻在石头上,也不能保留到永远吧,阿辰,你说是么?”
他没有回答,脑海中仍然流淌着那些话。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
在我们胳臂的桥梁
底下永恒的视线
追随着困倦的波澜
“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她慌了手脚,伸手还去按了按他的额头。但电子人是没有体温的,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只是这样的触觉也让他回过神来,他微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电子人不应该有这样魂不守舍的感觉,难道染上了病毒?他只是道:“没什么,我不会生你这样的病。”
她拍了拍心口,道:“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生病呢。”
他看了看河水。河水里映着街灯,长长的,象是无穷无尽。他道:“你今晚还有事么?”
“怎么了?”
“能陪我去看电影么?”
这个要求让她很吃惊,她睁大了眼看着他,当他几乎要以为这个建议被否决了的时候,她忽然说:“好的。”
电影很不好看,完全不象游戏里表现的那样。毕竟,电影都是给生物人看的,电子人从来不会去看电影,他对电影上表演的这一切毫无感觉。电影散场后,他们并排着走了出来。她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我居然会和别人一起看电影。”
“我更没有想到。”他站住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这条街当电影散场后就变得很冷清。“明天还会来么?”
她咬了咬嘴唇。雪白而细碎的牙齿,咬在鲜红的嘴唇上。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他:“明天我要出差,得过几天才能回来了。那个考古队又有新发现,他们发现了一个圆球形建筑物,有可能与当时人们的信仰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