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物人姓氏,总人口约一亿二千五百二十七万人。数据马上进入他的中央处理器,当然,这些数据她都不必要的。他这时有点埋怨总设计者为什么要把庚辰型的电子人设计成和生物人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相似度了,中央处理器的处理结果让他脸上挂着一副根本无法掩饰的尴尬。如果是最早期的电子人多好,象蜡像一样,动也不动,不会笑,不会惊讶,也不会尴尬。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道:“对不起。”
“没什么,同事们一开始也不能理解我是个生物人,慢慢就接受了。”
公务员一般不吸纳生物人加入,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因为生物人没有电子人效率高,而且容易发生各种意外事故。历史档案部大概是个无关痛痒的机构,才会如此。他尴尬地笑着,道:“对不起,我们部里没有生物人,所以也没有你说的矿泉水。”
“没关系。”她似乎没有在意他的道歉,仍然盯着显示屏。突然,她叫道:“查出来了!快看!”
他并不需要看,因为他的手指还没有从USB接口中拔出,主机查询结果是和传输到显示屏同步传输到他的中央处理器的。他不必去看,就可以念出结果来:“爱情:男女间爱恋的感情。”
他没来得及念下面的,脸上已经又浮起了惊愕。这是什么意思?“男女间爱恋的感情”?这句话是八个语言因子,可以分为六个语言常数,男、女、间、爱恋、的、感情。男、女、间这三个常数可以得到明确解释,男就是阳性人,女就是阳性人,间就是二者之间,而“的”这个常数是用来连接语言常数的语助词,没有实际意义,这句话中最关键的两个常数“爱恋”和“感情”却没有解释。
她摸出一本笔记本在上面抄着。生物人缺乏效率也体现在这些地方,速度既慢,又不规范。她看着纸上抄下的这句解释,满面愕然地道:“这是什么意思?爱恋?感情?似乎是从上一个语言常数中派生出来的。”
“可以再这查询一下这两个语言常数。”他马上把这两个常数输入系统,“再看第二个常数的结果吧,这两个常数的查询也需要一定时间的。”
下一个常数是“消逝”,解释是“[声音、时间等]慢慢逝去,不再存在”。这个解释可以理解,虽然“慢慢”是个已经不太使用的语言常数,因为不规茫,无法定量分析,但他还是知道意义的。慢,也就是持续时间比较长,只不过这个时间究竟是十秒还是十分,或者十小时,就都有可能了。不管怎么说,这第二个常数还是顺利解决,她也有点高兴地记了下来,道:“那第三个呢?”
“流逝”的意义是“时间消逝;悄悄逝去”。与“消逝”等价,他马上想到了。接连两个常数都顺利解决,让他感到高兴,不等她问,他已念出了第四个常数的解释:“春水,春:四季的第一季。水,H2O。”他笑了起来,道:“你弄错了,这是两个常数,春天的H2O。”
“春天的H2O?”她又皱起了眉,“可是这的确是一个常数,我们的主机分析,这个常数多次出现,不会是独立的。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类的常数连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义……”
他道:“别管这个了,看看最后一个解释吧。迂回,1、进攻的军队绕向敌人深远侧后作战。2、指在思想或表达方式上绕圈子的性质或状态。3、曲折回旋的;环绕的。”
“有三个啊。”她喃喃地说着。他道:“这个常数出现在什么地方的?根据前后常数,才可以确实上下文的含意。”
她的嘴很轻地撅了一下:“真麻烦。”这个动作虽然十分细微,他仍然收集到了。有一种谣言说艺术型电子人收集再多的资料,也不及一个普通的生物人那样可以做出复杂多变的表情来,可能也是真的,仅仅这短短一刻,她的表情就发生了多种变化,不象他只有正常、喜悦、惊愕三种。她翻了两页笔记,念道:“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完了?”他的脸上又浮上了惊愕的表情。她点点头,道:“就这些。”
他把这几句话输入主机,要求主机分析出此段话中“迂回”这个语言常数的含意。分析逻辑关系比在数十亿个语言常数中查询数据容易多了,几乎与查询同步,结果就返回了。
“感叹句,与‘迂回的生命’等价,语气更加强烈。迂回的解释为第三种。”他说。但这个结果却更让他迷惑,“生命”是一个明确的语言常数,是一个时间长度变量,而不是距离长度变量,怎么可以说是“迂回”呢?迂回的道路,迂回的河流,这些都可以理解,可是迂回的生命,究竟是什么?
她也无法理解,想了想,道:“先不要管这些吧,看看刚才再次查询的两个语言常数有结果了么?”
有结果了,但这个结果实在让他们不愿看到,“爱恋”的解释是“1、多指男女之间相爱而恋恋不舍。2、感到深深地吸引。”“感情”的解释则是“1、对于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喜怒哀乐等心理反应。2、对人或事物关心、喜爱的心情。”虽然当中有不少可以明确的常数,却也有太多更加扑朔迷离、不可捉摸的常数了。当他再次将新常数输入后,得到的是含有更多未知常数的解释。这个怪圈持续了五遍后,他也放弃了,因为取得的新常数已经多得无法再理解了。
“无法再查询了。”
恶性循环。他想着,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无法理解的语言常数,就越有可能用同样无法理解的语言常数去解释,再这样搜下去,恐怕得用整个数据库的内容去解释“爱情”这个语言常数了。她也理解,点点头道:“这样的确不是办法。”
“真对不起,你要我查询五个未知的语言常数,我倒返还给你十多个。”
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真有意思。”
他的脸上又浮上了少量惊愕,也就是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微笑道,“对不起,我虽然是公务员,但也是生物人,所以语言也有点不那么规范。今天就到这里吧,谢稿你了。”
“没关系。”当她告辞后,他喃喃地说着。今天的查询并不是毫无用处,虽然“感情”这个语言常数仍然未能确定,他也知道了,“喜怒哀乐”原来就叫感情。他所具备的正常、喜悦、惊愕三种表情,原来都叫感情。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叫“刘念”的阴性生物人,总让他感到喜悦。也就是说,看到她,他就产生感情吧。他想着,忽然想对自己笑一下。
这一天下班后回到住处,他第六次接入那个无聊的游戏。电子人其实并不象生物人一样需要休息,但制度就是制度,必须执行。现在我把下班后的时间都泡在这个游戏里了。他毫无来由地又调动了喜悦模式,有点想笑出声来。在这个年代里,没有犯罪,没有骚动,一切都按部就班,时间安排精确到秒。这的确是个美好的年代,只是他也偶尔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否太无聊了。虽然这种想法完全违背电子人的条例,可他还是会这样想。
“你真的爱我么?”
那个阴性人又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他抬起头,看着她。虽然只是摸拟出来的虚构人物,但她的眼间仍然明亮,就象她……象一场雨,雪白的花瓣正纷纷落下,在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她的身影几乎要淹没在这一片白色的花瓣中。
“为什么我要爱你?”他突然这样问道。他现在想到的只是今天查询出来的那两个未知常数,“爱恋”和“感情”。可是,这个反问使得眼前这个虚构的模拟人边缘产生了模糊,可能程序中并没有准备这样的答案吧。她顿了顿,又回答:“为什么你不要爱我?”
自学习模式。他的喜悦模式又没来由地发动了。这个游戏只是具有非常朴素的自学习模式,通过反诘同样的问题来取得符合逻辑的答案。他这样先进的庚辰型电子人来说所具有的其实也是同样的自学习模式,只是比这个游戏中的要复杂许多。他又问道:“为什么我要爱你?”
“为什么你不要爱我?”
……
死循环。必须跳出了,否则这样的对话永远都不会停止。他感到自己的喜悦模式又开动了,脸上也浮起了笑意,只是和平常有点不同。游戏由于简单,不具备高级的逻辑判断能力,但他有。他跳出了这个死循环,游戏也会从中学习到处理类似情形的正确方法,下一次就不会再这样了。可是正当要断开连接时,他突然听到她说:“因为爱情。”
他的神经回路响起了因为暂时性短路而产生的爆裂声。她从哪里听到这个极其少见的常数的?他转过头,道:“什么?”
“因为爱情。”她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容却只是程式化的。他道:“爱情是什么?”
“爱情:男女间爱恋的感情。”
她的回答十分正确。然而他突然想到了,“爱情”这个这个常数既然可以分为“爱恋”和“感情”两个常数,那么必定是一种感情。而“感情”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喜悦、惊愕都是感情的一种,“爱情”一定也与其类似。
这是一条捷径!他关掉了游戏,喜悦模式已经达到了最高点。如果告诉她这个发现的话,她也一定会高兴的吧。白天,她把自己的终端号告诉自己了,他向通信中心发了一个信号,要求联接到“刘念”的终端。
网络十分顺畅,但也要在二十秒后信号才接通。这是生物人的极限,他们不象电子人一样可以在毫秒级就做出反映的。他看着显示屏,上面的她正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H2O,懒洋洋地说着:“谁啊?”
“我是语言文字规范司的阿辰。”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报自己的全码编号,只报了这个简称,他觉得她应该知道。果然,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大了一些,道:“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么?”
“我发现你给我的‘爱情’那个常数,应该是属于‘感情’这个常数的子集。”
她打了个哈欠,道:“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谢谢你。”
他的回路里闪过一丝震颤。那是第二级的惊愕,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应该属于“负喜悦”。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象当他看到游戏分配给他一个人像时,或者看到她听不懂合成力饮料时,都有这样的感觉。这应该也是一种“感情”吧,只是不知道哪一种?“喜、怒、哀、乐”,喜和乐都是喜乐的简称,怒和哀却不知道是什么了。也许,应该把这种负喜悦命名为怒?
“还有什么事么?太晚了,我要睡了。”
虽然只是显示屏上的一个图像,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某种感情。对,那也是种负喜悦,但和他感觉到的负喜悦总觉得有点不同……
“刘小姐,‘感情’这个参数的含意是1、对于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喜怒哀乐等心理反应。2、对人或事物关心、喜爱的心情。我的反应模式只能理解‘喜’和‘乐’两个参数,你知道‘怒’和‘哀’是什么么?”
“怒就是你打扰我睡觉,我很不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着,“刚才我就是在怒了。而‘哀’,也叫‘哀伤’,就是能让你感到喜悦的事或物消失了,无法再次出现了,你感到的一种感情。”
他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存在了内存里,由衷地道:“你懂得的可真多。”
“我是生物人,毕竟和你们电子人有点区别的。虽然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可是仍然沾着一些低级生物人的通病。”她叹了口气,“你是电子人,这些大概永远都不会懂的。”